普通生活04（END）
任何生活的点缀都让槙岛看起来生动而真实。他从冰箱里拿出冒着冷气的酸奶，走进厨房换上一瓶新的洗洁精，把不能机洗的衣服挑出来泡进温水，拥抱的时候指尖浅显的纹路划过我的皮肤。而当他沉默着，坐在窗边读一本大部头小说，或者躺在沙发上安静地睡着，他的脸一半被投进阴影里，另一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，他看起来像普桑画中的纳喀索斯，他看起来像个谜。
对我来说，事实上，槙岛并不是一个谜。在他身上似乎有着无限的可能性，但在我看来，这些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都成为了必然。我熟悉他的任何表情甚至任何心情，而我对于他也如此，这是场永不停止的拉锯战，是以温柔的形式展现出的彼此占有。彼此占有，这意味着我既享受他的闪光点，也容忍他偶尔的自负，既体会他超凡脱俗的聪明，也见证他不接地气的蠢。
他不接地气的蠢表现得形式多样，风格别致。
比如他会亲切地跟常守打招呼，“你依然像女扮男装的薇奥拉一样英姿十足。”
比如我们在超市里碰见禾生局长，“局长您好。”槙岛在长辈面前一贯礼貌乖巧，“前几天听慎也说，您被飞来的一本书砸中了脸……书没事吧？”
又比如某天佐佐山来家里做客，彼时我们刚结束一个棘手的案子。尽管已经见过无数血腥场面，我们谈起这次的凶杀现场还是心有余悸。“好了，不要再想这些了，”槙岛充满关切地端来两杯鲜红的液体，“喝点儿番茄汁。”
“……”我嘴角抽搐着，尽力扯出一个真诚的微笑，“刚吃完饭，我等会儿再喝。”
显然佐佐山演技没我好，从他的食道里清晰地涌出了一声“呕——”。
而如果存在无数个不同的世界，平行的空间，那么就会有无数个不同的他。我反复陷于这种想象并乐此不疲。他可以是中世纪的忠贞骑士，可以是十八世纪身着红色丝绒的英国贵族，可以是梅菲斯特，可以是托马斯曼笔下的美少年Tadzio，也可以是绿巨人，槙岛干脆地打断了我，“放过绿巨人行么？”当然他也可以是个邪魅狂狷的反派boss，踏着血泊，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终点。至少他具有人气反派的一切必要特点，人格魅力，知识渊博，长得漂亮，会暖床。当我把这个想法讲给槙岛听时，他正把剥好的橙子放进榨汁机。“具体点儿。”
“高智商犯罪，带领着分工明确的精英部队，常年列于政府黑名单榜首，与正义的男主角搏斗厮杀，但只消男主勾勾手指，就会跳上男主的床。”
“你只是想说最后一句。”他单手抓了个抱枕扔向我。“而且你想说，你就是男主。”
“不，最后一句只占百分之五十。”我接住抱枕，垫在脑后。
“抛去那百分之五十，我也不适合当反派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我认真起来。
“太抢主角的风头。”他也很认真。
我大笑，而他坐在沙发另一头，又在剥一个橙子，根本不理我。等我笑够了，我轻轻踢了踢他的腰。
“如果是你，你会怎么刻画我。”
“有过痛苦的经历，善良，正义，勇敢，解救美丽的女主角于危难之中。”
“比如？”我很满意。
他把橙子递给我，“卡西莫多*。”
我接过橙子，另一只手拽出抱枕用力向他扔去，被他稳稳接住。
上一个新年我和槙岛两帮狐群狗党例常聚会，文武搭配，歌舞升平，酒池肉林。酒过三巡又几局游戏下来，多少都有点垮，秀恩爱的毫不避讳，侃大山的吹破牛皮，完全喝高的挂椅子上睡。槙岛被灌了小半瓶波本，举止依然优雅，走路完全不打弯。他甚至发扬着人道主义精神，端茶倒水递纸巾，像医院里查房的护士一样亲切周到。他的自负就表现在绝对相信自己的控制力，认为自己千杯不醉。当他走过窝在沙发里打瞌睡的宜野，他体贴地拿起餐帕盖在了宜野的肩膀上，“别着凉。”当他走过佐佐山——正和藤间进行一项友好的游戏：猜拳，谁输了谁挨耳光。佐佐山凭借野兽派的直觉得天独厚，藤间忍无可忍抓起一把叉子扎进了佐佐山的大腿，槙岛拍拍正发出惨叫的佐佐山，简短而深刻地下达了指令，“FUCK HIM。”说完脚步稳健地走向包间内的独立卫生间。藤间眼睛里弥漫着水雾，他现在的思维完全是一团浆糊，转头招呼我又用叉子指了指槙岛，“FUCK HIM！”我勉强振作精神，挪开椅子跟了上去。我完全了解槙岛的“不会醉”只是他的自我标榜，而藤间依然在身后摇旗呐喊：“FUCK HIM！”
我走进卫生间，顺手把门反锁，槙岛回头看我，眉毛一抖，“你干嘛跟进来。”
“照顾你。”
“我又没醉，”他打开水龙头，“我就是有点儿渴。”
话音还没落，他低下头对着水龙头猛灌了好几口。
我瞬间傻眼，酒醒了三分之一，眼疾手快地把水龙头关上，把他拉到一边。水顺着他的下巴，喉结，流进了衬衣领口，他不动声色地一哆嗦。我下意识抬手用袖子擦擦他的脸，又顺手扯过一张纸巾，他却猛地后退一步。
“狡噛慎也，”他露出防御的神情，“有问题我们好好说……你拔刀干什么。”
我手里捏着纸巾，哑然失笑，尽管这种反应有点儿不合时宜。槙岛盯着我，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，我们身高相仿，他刚好平视我的眼睛，灯光过于明亮，反射在他的眼睛里像贮满水一般，他看上去有点茫然，又有点赌气。我扔掉纸巾，用手指抹掉他下巴上的细微水珠，顺势捏住他的下巴，我摆出恶狠狠的架势，只是不知道在酒精的作用下威慑力还剩多少。
他又皱了皱眉毛，抓住我的手腕，没用多少力气。
“那才不是酒呢——那是激荡的情怀，是极度的欢愉与无穷的烦恼——*”他慢悠悠地往外蹦字。我忍不住笑出了声，恶霸的气势垮了下来，还背得出书至少证明没喝昏。我放开他有些纤细的下巴，拍了拍他的脸。他倒是又笑了，眼睛弯了起来，他金色的眼眸像倒映着月色的清澈溪流，嘴唇看上去柔软细致。我凑过去贴上他的嘴唇，他口腔里酒精和薄荷混杂的味道把我淹没在回忆里。就像回到了几年前，在送他回公寓的路上，我们第一次亲吻。而所谓爱情大概就是重复不止的相爱，一次又一次爱上他，甚至此刻我感受得到那个下午穿过挡风玻璃的夕阳，听得见拥堵的马路上汽车鸣笛声。他的手胡乱抓着我的衣领，似有似无地滑过颈侧，我干脆抓过他的手紧紧握住，而他拼命挣扎了几下，把我推开，冲到马桶前吐了起来。
等到槙岛缓过劲儿，我们收拾妥当从卫生间出来，各路妖魔已经酒过四巡，藤间和佐佐山依然在愚蠢的游戏中怡然自乐，佐佐山依靠仅剩的理智和为数不多的脑细胞学聪明了些，反应至少慢了三拍，藤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，看起来更混乱了，他抬头看我们俩，指指我又指指槙岛，“YOU TWO HAD A GOOD FUCK。”槙岛吐完一场清醒了不少，目光如炬，“GO TO HELL。”
我一下子回忆了太多，一旦从中抽离，有些摸不着头脑，分不清自己正身处回忆还是现实。很快，桌子上乱七八糟的食品包装袋提醒了我——这是现实。我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，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书上。
“……我也要将他的不在放在手心里掂量掂量。若问他三天不在不觉得寂寞吗？不，我绝不寂寞。他的不在对我来说，好比一件充实、新鲜而厚重的东西。这就是喜悦。我在家里随处都能发现他的不在，院子里、工作室、厨房和他的寝室。*”
——我在家里随处都能发现他的不在，卧室、客厅、厨房，而我没有感到喜悦。我合起书，点燃一支烟，顺势在沙发上躺下，如果槙岛在，一定会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，拿起书轻轻拍我的肚子，赶我去阳台抽完再回来。想到这儿我又坐起身，走到阳台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。窗帘是上个月新换的，槙岛从家居城挑回来，又指挥我挂上去。他光脚站在木地板上，一手掐腰一手指指点点，像一个民主战士指点江山。
我的心里焦躁与甜蜜混成了一团。我们的大书橱里装满了爱情故事，有的皆大欢喜，更多的是风流云散，一别如雨。而我不是钟情的少年维特，他也不是血泊中盛开风信子的雅辛托斯*。我不需要在幻想中勾勒他的一言一行，不需要在梦中重复关于他的零星回忆，他的声音，他骄傲的样子，他名字的音节，一切于我都触手可及，每个清晨我都感受得到他落在我鼻梁上的吻——而这些我早该想到。
我转身拿起沙发上的手机，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，然后飞速地把桌子上的包装袋全部扔进了垃圾桶。
槙岛步伐轻快，神采奕奕，与我对比鲜明。我隔着围栏接过他手中的旅行包，他走向我，眼神却漂浮在半空中，不肯在我身上对焦。我也竭力绷起脸，“走了。”
“唔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沉默一直持续到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，我伸手捏住他的脸，虎口箍住他的下巴，强迫他看向我，他依然不肯屈从，眼睛瞟向方向盘。
“有没有扑到妈妈怀里哭诉丈夫对你不好啊。”
“……我只是单纯地回家探亲。”被我捏住脸，他的声音含糊不清。
“我五天的晚饭都是泡面。”
“我也做出了很大牺牲……我把课题研究扔给藤间做了。”
“我五天没洗衣服。”我扔出了杀手锏。
他躲闪的眼神顿住了，转向了我……的衬衣，“你五天没换衣服。”
“换了一次。”
他一把拍开了我的手，冷笑了一声，“你可真井井有条。”他拉过安全带，“快开车。”
“哦。”
“沙发靠垫套呢？”他看向窗外，轻描淡写直奔主题。
“扔了。”
“……”我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。“我早就告诉过你，那是真丝刺绣，不能扔进洗衣机。”
“是谁把红酒洒在上面的？”
“……”
“真、丝、刺、绣。”
“……狡啮先生，”他转头看向我，表情非常真诚，“我希望我们能向前看，不要因为已经过去的事影响我们的感情。”
“是是，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。”
“……等下去趟超市。”他干脆转换话题。
“买什么。”
“垃圾钳，这几天你一定把袜子扔得到处都是。”
“让你失望了，我都扔进了脏衣篓，等你回来洗。”
“喂！”他突然凑过来，双手搂住我的脖子。
“我在开车！”我单手给了他一记爆栗。
“……好疼。”他有些悻悻地松开手，揉了揉额头，皱着眉毛，嘴角却翘了起来。
END.
*《巴黎圣母院》中的钟楼怪人，善良勇敢但外貌奇丑
*选自《特里斯丹与伊瑟》
*三岛由纪夫《爱的饥渴》
*雅辛托斯：为阿波罗所钟爱的美少年，被阿波罗掷铁饼时所误伤而死，血泊中开出的花以他的名字命名，即风信子
